第11章 十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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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顺来朝小河下游一指，“这会儿兴许还在。你帮我个忙，”他这会儿才想起打死的野狗，“你把那四条野狗拖回来，我给你一条。”

“真的？”普泽有点儿不相信，看到余顺来严肃着脸，才相信是真的。他忍不住蹦了一下，朝余顺来指引的方向跑去。“我去瞧瞧!”他回过头朝余顺来喊道，迅速钻进高高的茅草丛，只看见茅草剧烈摇晃，清亮的阳光四溅开来。

不多一会儿，普泽的声音从河岸边传来，“真有四条野狗！四条野狗！”半个小时不到，茅草再次晃动着，普泽钻出茅草丛，白色的茅草箭簇似的插在他蓬乱的头发间。他气喘吁吁走到余顺来跟前，扔下一条死狗，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
那是一条毛色黝黑的野狗，仿佛阳光下无法消散的一段浓稠的夜色。

余顺来瞪视着它，它仍旧没睁开眼，血块凝结在口鼻间。余顺来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昨夜纷乱的场景。那是真的。他长长舒出一口气，伸手按住野狗的身体。还有些暖。不知道是尚未消失的生命的温度还是阳光的温度。余顺来想象了一下，假若躺下的是自己，那该是怎样的情形。他攥紧了夜色般的狗毛。

普泽把四条野狗全拖到小屋前，四条野狗全是黑色的，四段无法消散的浓稠夜色静静地躺在阳光下。阳光浮在上面，火苗似的蒸腾着。余顺来找来刀子搁在狗们身旁，刀子恍若一道凛冽的月光。

“你挑一条吧。”余顺来对普泽说，“你要不帮忙，我现在这样子一条狗也拖不回来。”

“真给我一条？”普泽长到十四岁，还没收到过这么重的礼物，兴奋的情绪碰撞着胸口。他在四条野狗旁走来走去，光亮的狗毛把阳光反射到他脸上。他不时在一条狗旁蹲下，拍拍它们的身子，捏捏它们的手脚。它们身上微弱的体温让他兴奋得发抖。他抓住一条，又放下，抓住了另一条。他的手依次从四条狗身上滑过。“真不错，”他咬着半片嘴唇，额头皱得很深。“真不错！可我不晓得要哪一条。”

普泽沮丧着脸站起，看看余顺来，又盯着四条野狗。

“我没地方放，拖回家去会被我妈扔出门的。”

“那算你寄存在我这儿？”余顺来仰起脸对着普泽，阳光照亮他的伤疤。

“把皮剥了吧。”余顺来拿起刀。

月光一样的刀子穿过一段又一段浓稠的黑夜，留下一段又一段血红的黎明。普泽帮着余顺来剥完四条野狗的皮时，村庄上方渐渐盘踞了一些巨大白鸟般的炊烟。

余顺来疲倦地垂着两只手，暗黑的狗血从指间坠下，染红了脚下的一大片草。他在草上擦了擦手，手越发红了。阳光照耀四条血淋淋的狗和血淋淋的草地。余顺来心头微微泛起恶心，躲开血反射的阳光，扭头去看一直蜷在墙角的鹰。鹰瞅着那一大片血色，无动于衷。

“你还得帮帮我们。”余顺来感到自己每说一句话都那么疲惫。他伸手到身后摸出一根红绿杂色的草，递到普泽面前，“这是跌打药，你帮我找些吧，我动不了了。”

普泽每天到坟地来，扶余顺来在门前坐下，接过余顺来手中的几棵草药，旗子一样捏在手里，钻进坟地一人来高的草丛里照着模样找药。初秋的坟地草木旺盛，普泽眼睛又好使，几乎没找不到的。有时，余顺来需要一两味新药，手头又没有可以做样子的，就细细地跟普泽讲。讲完一遍，普泽再复述一遍，竟复述得分毫不差。普泽读书是不行的，想不到记忆力这么好。余顺来很高兴，让他到坟地里找来看看。不多时，普泽蹦跳着回来了，手里捏的正是需要的新药。余顺来说，普泽不错，真不错。普泽咧开嘴笑，露出有点儿发黄的兔牙。

余顺来一时兴起，除了在身上涂抹早已知晓药性的跌打药，还试验着各种不大熟悉的药草。他如今才算是透彻地熟悉它们的脾性，有的刚敷上立即痛得厉害，过不多久，竟凉丝丝地很舒服，如同性格火爆的人却有一副好心肠；有一些刚敷上时冰凉冰凉，过了一时，陡然疼痛起来，慌忙用瓦片刮去，已然来不及了，总还得痛上大半天，这自然是像那种起初温软，久了让你痛苦不已的人；还有一种药，刚敷上时，也是凉凉的，渐渐的，就不再有感觉了，几乎忘了还有一条腿存在，待到忽然想起，一摸那腿，已粗肿如象腿，按一下，掐一下，全然没了痛感。恐惧蚂蚁似的爬上心头，慌慌张张洗掉草药，露出的腿真叫骇人，红一片，紫一片，鬼脸似的。往往要等上两三个小时，双腿才会剧烈疼痛，伴随着骨头里蚂蚁爬动似的剧烈瘙痒。余顺来难受得两颊肌肉扭曲，仍对一脸愕然表情的普泽嘻笑道：“狗日的，还好没浑身涂上这药，不然要麻翻了。”

普泽学得很快，半个来月记住了近百种草药。余顺来生怕他忘记，没再继续教新的，很长一段时间，只反反复复和他说这百来种草药。余顺来原以为自己再也用不到这些东西了，以致有些草药的形态和功效在记忆里淡漠了，他必须竭尽全力去唤回它们，当那些模糊在记忆深处的草药葱翠地浮现在眼前，他恍然觉着自己又回到了从前，回到那些被人们需要的日子，饱受疼痛侵蚀的身体轻松了许多，脸上不时会露出笑容。他许久没这么快活过了。那天普泽到柜顶给他找棉纱，翻出一根干枯的草，递给他看，竟是一直没找到的那棵乌游草。乌游草干枯得和一根秋后的稻草差不多了。他和普泽讲起它干瘪前的模样，渐渐陶醉在自己的叙述中，一株紫茎红花的草小火苗似的摇晃着照亮他的脑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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